Say goodbye and hit the road

  丁耳  

【长得俊】他来自天狼星

*全文2.2W字

*BGM:尤长靖——《到时见》

 

“你一定不曾离开,换个方式存在”

 

1.

“在这个21世纪10年代最后的冬天,大家有什么新年愿望呢?几天后就是平安夜了,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大家全家团圆的时候,但就在十年前的平安夜,发生了一个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的人口失踪案——凭空消失的一家人。”超市的电视里播放特别节目,尤长靖正在向篮子里挑拣平安夜宴请朋友的菜,手陡然僵在半空,“十年前,在我们市,有一起很悬疑的人口失踪案,一家三口一夜之间消失,屋内的痕迹看起来还有人生活,却怎么都找不到人。”

尤长靖转身走开,他逃也似地离开,篮子随意放在一边,小跑着冲出超市,被寒风灌了满肺的疼痛。

除去最开始的一两年,似乎不太有人提起这个案子了,随着时间一起被尘封的失踪案,偏偏在十年这个节点被人提起,尤长靖的平静被人“砰”地打碎。2019年的这个十二月,气温突然回暖,尤长靖扶着路边的栏杆,缓缓地蹲在了路边,他头低下去,陷落在膝盖间,长长地呼出一口破碎的热气。

2009年的十二月也反常地暖和,尤长靖打开卧室窗户通风,听见有人在楼下叫他。

“你属鬼的吗?走路都没声音。”尤长靖跑下楼,冲林彦俊抱怨。

“诶,我好心来给你送东西吃,你这样对我,”林彦俊把手背过去,零食藏在身后,“那我不给你了。”

“拿来。”尤长靖威胁他,见威胁无果,又跺了一下脚,“拿来嘛!”

“那你要答应我明天去和我一起看平安夜圣诞树点灯。”林彦俊晃了晃手里的口袋,尤长靖已经看到了烤肉串的影子。

“人那么多,我才不要去。”尤长靖想到满街的人,和近乎封路一样堵塞的交通,就觉得头痛。

“这么多年第一次圣诞树点灯诶,你确定不要去看吗?会很好看的。”林彦俊努力说服他,“而且我看过天气预报了,明天也不冷,你陪我去嘛。”

“你干嘛一定要我陪你去啊?”尤长靖把手缩进袖子里,躲避林彦俊的眼睛,比起抱怨更像是撒娇的试探。

“你不想和我约会吗?”林彦俊低下头,小声问他,“第一次正式约会,你要继续放我鸽子吗?”林彦俊把手里的口袋递过来,勾勾尤长靖的手指,要尤长靖把袋子接走。

“只有一次好不好?”尤长靖满心都是欢喜,扯着口袋接过来,食指伸开,戳林彦俊的手,“我也没有放过很多次鸽子。”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不要放我鸽子,”隔着头发,林彦俊轻轻地把嘴唇按压在尤长靖的额头上,“水晶球要看哦。”

“好。”尤长靖抬头向上,大胆地亲了林彦俊的嘴唇一下,被林彦俊捉住亲吻吮吸。

“水晶球里有什么秘密嘛?”尤长靖气喘吁吁地问林彦俊。
“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林彦俊讲得神神秘秘,“那我们约六点?”

“好啊。”尤长靖猛点头答应。

“那我们到时见。”林彦俊屈起手指来敲了一下尤长靖的鼻尖。

尤长靖目送林彦俊离开,踩着欢快的脚步,拎着装满烤串的袋子上楼。

这个反常的,燥热的圣诞节之后,尤长靖就再也没有见过林彦俊。

尤长靖惊醒,眼角还是湿的,窗外的天空漆黑,外面的车灯照亮尤长靖的窗户,尤长靖眯起眼睛来,等待那阵刺眼的光过去,再睁开时,他房间一片黑暗。

尤长靖盯着角落里那个水晶球,他又想起林彦俊了。虽说在这十年间,他未曾有一刻忘记过林彦俊这个人,今天却是格外强烈。也好久没有梦见林彦俊了,尤长靖心想,或许是周年效应,自己今天格外敏感吧。梦里的触感太清晰,他们接吻的瞬间,尤长靖几乎能感觉到林彦俊的体温和心跳,就像他还在自己身边。

十七岁的林彦俊,有一头柔软的黑发,十二月的时候刘海有些长了,盖住了睫毛,他喜欢吹起额前的头发,再做一个鬼脸,和尤长靖抱怨老师上课太无聊。尤长靖总是憋不住笑,被老师瞪,慌忙低头写笔记。

分别的那个十二月可真热,尤长靖想,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春天,只穿着长袖棉衫也要出汗,尤长靖给林彦俊织的毛围巾毫无用武之地,但林彦俊坚持把它围在脖子上,鼻尖都冒出汗珠了。

“傻傻的,”尤长靖想起这里,笑着说出声,“笨蛋。”

空荡的房间没有人给他回应,尤长靖又看了一眼角落的水晶球。

哪里不太对劲。

尤长靖腾地坐起来,立刻下床跑到水晶球旁边,拿起来晃了晃,透明的水晶球里的雪片飘起,围成一股漩涡再落下,尤长靖难以置信地又拍了拍,这一次倒着拍,但还是只有雪片飘起,只是漩涡乱了一些,围绕着正中央的灯球旋转。灯球发不出任何光亮,晦暗着注视尤长靖。

他的水晶球不亮了,尤长靖心里仿佛装了一块大石头,不断地下落。

水晶球不亮了。

不论是林彦俊失踪的时候,还是林彦俊被判定为“可能死亡”的时候,尤长靖都没哭过。

在林彦俊从他世界蒸发的十周年,尤长靖为了这颗不亮的水晶球,哭到了天亮。

 

2.

陈立农替叔叔的数码店看店,早上八点就要去开卷帘门,他穿着卫衣,眼睛困得睁不开,慢慢地抬起老旧卷帘门,吃力地把它打开。

“你好,”陈立农背后传来声音,倍现焦虑的音调促使陈立农回头,“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看一下这个吗?”那人手里抱着一个水晶球一样的东西。

陈立农打量他,这位客人年纪看起来少说也有二十几岁了,却抱着一个水晶球来店里,多少是有些奇妙。陈立农点点头,把这人迎进门。

“它突然不亮了,我想你帮我看看。”客人坐在了柜台前的高脚凳上,短卷发蓬松而有些凌乱,神色十分焦急。

“开关在哪里?”陈立农皱眉,又看了一眼水晶球的底座。

“它没有开关。”客人语气有些犹豫,“我拿过来的时候,它就是没有开关的。”

“奇怪,”陈立农自言自语,寻找电池槽,可这个底座光滑得很,陈立农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处略有些松动的地方,“或许是电池坏掉了,你多久之前换的电池?”
“我没有换过电池。”客人回答。

“那你这个水晶球买多久了?”陈立农把电池槽打开,惊讶地发现,这个水晶球的内部构造比他想象中复杂。

“十年了。”这个答案很惊人,陈立农讶异地抬头看着客人,客人笃定地点头说:“十年了。”

“十年你都没有换过电池,还问它为什么不亮吗?”陈立农无奈地笑,拿出工具来小心地拆掉最外侧的装置,看起来像是个连接灯泡的东西,“换个电池就好了。”

“好。”客人看了一眼腕表,问他:“那我下班过来拿好吗?”交了定金,客人急匆匆地走了。

“这哪里买的奇怪东西啊?”陈立农扫了一眼客人的背影,喃喃自语。

“早上吃什么啊?”婶婶从楼上下来,打开电视机,大喊着问陈立农。

“都好。”陈立农大声应答,试图拆下这颗水晶球的电池槽,却越拆越是费解。电视机里激烈地讨论着十年前的失踪案件,不自觉地,陈立农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那这件事奇怪在哪里呢?”电视机里的嘉宾严肃分析道:“这家人呢,是父母和一个十七岁的儿子,这个儿子前一天还约好了和同学在市中心公园那里看圣诞树点灯仪式,甚至在出发前还给这个同学的家里打过一个电话,不过遗憾的是,他打电话的时候,这个同学已经出发了,所以很难知道他打电话是想说什么,甚至这个电话是不是他打的,都不知道,只是通过来电显示和来电话的时间,我们推测,这个电话应该是失踪这家人的儿子打的。”

陈立农把工具放下,仔细地听他们讲。

“那这个事情就很悬疑了,警方找遍了所有的监控录像去找他们在哪,还是一无所获,”嘉宾继续讲:“虽然十年前我们的监控没有那么的高级,也还不至于一点痕迹都找不到,而且三个人一起出行,随身没有带任何东西,警察去家里找过,他们唯一丢失的东西就是儿子随身背的一个背包,也是据他这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讲,这个背包是他日常背出门的一个双肩包,”屏幕上出现了失踪者的照片,照片里的男生英俊挺拔,右边肩膀上松垮地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身边站着的人被打了马赛克,两人穿着类似的衣服,似乎是旅游的合影,“这个包里可能有什么内容呢,儿子的钱包、证件、家里的钥匙,还有一条围巾,其他的都没有了。”

陈立农听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这么多年,很多人有很多猜测,最普遍的就是这一家人遇害了,但十年过去了,我们既没有发现任何生活的踪迹,更是没有发现任何尸体。”嘉宾顿了顿,发出疑问:“所以,这一家人凭空消失,是去哪里了呢?”

节目没有结论,陈立农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想着争取在午饭之前把这个水晶球解决,可他拆了几个小时,还是弄不懂这个球的结构,明明看起来距离电池槽已经很近了,却一直都没办法找到电池所在的准确位置。

“好奇怪啊,”陈立农把这颗水晶球放在手里仔细端详,这里面除了常规的装饰品和人工雪片之外,还有一些小灯球,明明是固定在水晶球内的,陈立农却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固定的,灯球仿佛漂浮在水晶球中间,四散开来,陈立农想象了一下这个水晶球亮起来的样子。

“好像萤火虫。”陈立农小声评论,心中的疑团不断扩大,“用机器测测看。”既然这个球是非常规结构,那还是用仪器好一些,陈立农又找来了仪器,摩拳擦掌测起了电流和电极。

越测越是奇怪。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陈立农长叹一口气,把这个球颠来倒去地在手里看,“等客人来了问一下好了。”陈立农把它放在一边,着手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可这个客人,当晚却没有来。

 

3.

尤长靖在不断下坠,入了水之后,世界就变成了慢动作,充斥耳朵的是模糊的鼓噪,尤长靖体内所有器官的运作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心跳像敲鼓一样,尤长靖扑腾着,向上游。

太深了,尤长靖慌张地想,这里太深了。

是怎么掉进来的?尤长靖努力地回想,似乎是林彦俊的照片从手里掉下去了,他爬下大坝来找,然后脚一滑就落进来了。

还有可能上去吗?尤长靖四肢酸软,感到无望:没办法了吧。这附近荒无人烟,有谁知道他掉进水库了呢?

水下没有任何生物,只是一片死寂,笼罩着他,尤长靖突然没了挣扎的意念,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他和林彦俊八岁那年去游泳的场景。

到了游泳馆,林彦俊就钻进深水区。尤长靖还不太会水,看不见他在哪里又急得很,心一横便深吸一口气冲到水下,努力睁开眼睛。他看见林彦俊贴底游着,自由地穿过站着的、扑腾的、各式各样的人腿。

模模糊糊的游泳池水里,林彦俊好像会发光,尤长靖的视线跟着他,感觉到自己肺中的空气越来越少,一直在下落,上不去了怎么办?

“林彦俊,”八岁的尤长靖在心里叫他,“我好怕。”

林彦俊仿佛听到了,突然回头,直直地冲他游过来,搂住尤长靖的腰,将他带出水面。尤长靖呛得睁不开眼睛,林彦俊抱着他,两个人湿漉漉的身体靠在一起,尤长靖耳膜鼓起来了,听不清声音,林彦俊好像在和他说话。

“没关系,没关系。”热流从尤长靖的耳道里涌出,世界又恢复了清晰,林彦俊说:“我在这里。”

在林彦俊失踪的这十年里,尤长靖也时而会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一条人鱼,在某一片海域自由地遨游。林彦俊从小到大赢了许多游泳奖牌,或许因为他本来就属于大海,属于水。

可能他不是失踪了,他只是回到了他的世界也说不定,尤长靖偶尔会这样想。这总比想林彦俊是真的消失了,或是像别人说的一样“凶多吉少”了,要好受很多。十年了,似乎只有尤长靖这一个人和失踪的林彦俊还有些什么关系了。这一家人一起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尤长靖没有任何正当的身份去怀念或是找寻林彦俊。

难道要说自己是林彦俊的男朋友吗?

其实也没真的确定关系。

孤独而执拗的十年过去了,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遍一遍复习林彦俊的人,似乎只有尤长靖自己了。

肺部一阵紧缩的疼痛,尤长靖感觉得到自己在下沉,越来越寒冷的深潭吞没了他,尤长靖闭着眼睛,却能看到黑暗的不可知的水底,尤长靖逐渐没了力气呼吸,他的肺被挤压着,好像再也不会扩张去呼吸了。

“林彦俊,”尤长靖在心里说:“我现在有没有离你近一点?”

一股冲力顶着他,尤长靖被人环抱住,那人搂着他的腰,向上冲。尤长靖回头去看,来人的胸前吊着项链的吊坠:吊坠上的小天使垂眸,水流在他的脸颊旁冲过,仿佛天使在落泪。

“没关系,”来人说:“我在这里。”

“尤长靖!”有人在晃他,尤长靖突然睁开了眼睛。

酸痛而胀的感觉促使他因为痛苦而呻吟了一声,这声音嘶哑而干燥。

“你吓死我了!”这人在他耳边说,声音熟悉得很,“不是说好晚上要吃饭的吗?我都找不到你在哪,结果就接到电话说你落水了,你这人这么吓人啊!”

“正正,”尤长靖挣扎着说出话:“我头好痛。”

朱正廷适时闭嘴,但尤长靖知道,他必然还是不乐意的。

头痛把尤长靖带入一片黑暗,身体的疲劳召唤他进入梦乡,完全睡过去之前,尤长靖听见自己说:“我见到林彦俊了。”

 

4.

“你急什么?”朱正廷对他出院的决定感到不满,尤长靖头还有些昏沉,收拾东西的手有些发抖。朱正廷在尤长靖身后急得打转,尤长靖背对着他,一心查点自己的东西,他把失而复得的照片小心在怀里收好,“你好歹再缓一会再说啊,再观察一段时间也行。”

“不了,”尤长靖坚定地摇头,“还是赶紧出院好,手机一直关机,也不知道水晶球修好没有,我要去看看。”

“什么水晶球?”朱正廷对尤长靖的焦虑显然不能理解。

“就是林彦俊送我的那个水晶球,”尤长靖确定自己所有物品都带上了,看见朱正廷尴尬又无奈的神情,笑着说:“就是我生日的时候林彦俊送我的那个水晶球。”提起林彦俊,众人都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许是大家都觉得太痛,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回应尤长靖对林彦俊的执念。

“我知道,”朱正廷显然想要把自己的态度变得热情一些,但又掩饰不住自己的顾虑,“那你也不用急,它在那边又不会跑掉。”尤长靖许久没有提起过林彦俊了,朱正廷突然听到尤长靖提起林彦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显得更合适一些。

尤长靖粲然一笑,说:“但我想要在平安夜把它拿去给林彦俊看。”

“你还去啊?”朱正廷有些无奈。

“对啊,我想去和他说说话,”尤长靖每年如此,这是他的习惯,“我跟你和凯凯吃完饭之后,就过去。”尤长靖捏了一下手机的开关,屏幕还是黑的,“不过我要先回家充电,走了。”

朱正廷欲言又止,跟着他走,一路上不断地瞥他,尤长靖知道朱正廷在看自己,他也可以理解朱正廷的心情,甚至如果没有落水时的经历,他也会觉得此刻饱含希望的自己看起来很像个精神病。

但尤长靖很确定,那就是林彦俊,不是幻觉,不是脑内的幻想,那就是林彦俊。今天是平安夜,在周年到来的时候,他突然见到了林彦俊,这应该是个奇迹和命运的安排,是吧?尤长靖也不清楚自己哪来的自信,说那就是林彦俊回来了。

是一种直觉,如同他爱上林彦俊一样,是本能。

到了家之后,尤长靖拿着衣服进浴室去洗澡,身后的朱正廷和王琳凯不住地点头,显得过于热情。

 “尤长靖又要去林彦俊他们家,”朱正廷偷瞄尤长靖的背影,确定他进入浴室之后小声和王琳凯说:“虽然他每年都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年年平安夜,他都要去,这就很有问题了,还不止,”朱正廷抓着王琳凯的手臂,凑到王琳凯耳边说:“今年格外不一样,你知道他昨天刚醒的时候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看见林彦俊了。”

“我靠,”王琳凯被吓得一哆嗦,“林彦俊不是死了吗?”

“没有,”朱正廷赶忙摇头,示意王琳凯小点声:“官方还说是失踪,不过已经过了可以宣告死亡的年限了,一点痕迹没有的,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可能再见面的人了吧?”王琳凯思索了一会,郑重地说:“咱俩今天必须得和他说说了,十年了,我觉得他不能再在这坚持了,太痛苦了。”

“他心里那个结一直没打开,”朱正廷皱眉说:“虽然他好像是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很久不提林彦俊这个人了,但他心里那个结一直没打开。”

人在浴室的尤长靖不知道客厅里的二人都在讲他什么,洗过澡吹头发的时候听见一声手机响,充电之后刚刚复活的手机又接二连三地提醒他有新信息,尤长靖停下吹风机,打开手机。除了来自朱正廷、王琳凯和一些工作伙伴的信息之外,还有几条来自陌生人的信息。

「您好,这里是XX数码店,您送修的物品有一些零件比较难找,方便的话可以和我联系一下吗?」

「您好,您送修的水晶球里面有几个零件实在是稀有,找不到的话可能没办法修,您的电话打不通,方便的话可以联系我一下吗?」

果然是水晶球的信息,看着这几条信息,尤长靖心里十分不安,他放下吹风机,立刻给这个电话号码回话。今天平安夜,会不会不开门?尤长靖听见几声等候音,焦虑感不断累加。

“喂?您好。”接电话的人似乎就是那天接待尤长靖的员工。

“您好,我这几天手机有些故障,人也在外地没能联系您真不好意思,”尤长靖急促地讲完自己的抱歉和理由,“您说我的水晶球里有一些稀有的零件,是什么意思?”

“啊,”对面的人迟疑了一会,声调突然变得低沉几分,他小声道:“关于这个事情,我想我们当面聊比较好,您有时间过来一下吗?我们七点半关门。”

“好,”尤长靖确认了一下时间,“那我一会过去。”

不详的阴云从尤长靖身边浮起,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跳快得不正常,从水晶球不亮了开始,这种不祥的阴云就笼罩着他,短暂地消失之后,又轰轰烈烈地回来了。

尤长靖出门前,被朱正廷和王琳凯拦下来了。

“怎么啦?”尤长靖诧异地看着他们。

“你先别急着出门,”朱正廷扶着尤长靖的肩膀,揽他到沙发上坐下,“你和我说说,你出门是去干什么?”

“我去看看那个水晶球有没有修好。”尤长靖视线从朱正廷扫到王琳凯,二人皆是一脸严肃。

“长靖,林彦俊他失踪了十年了,”王琳凯斟酌着开口,“你是不是还觉得他会回来?”

“怎么说?”尤长靖不怒反笑,只是紧绷的两腮透露他真实的情绪。

“林彦俊失踪十年了,已经超过失踪时效了,哪怕不是最坏的那个情况,”朱正廷轻声说:“他也不太可能会回来了,或许是时候开始考虑去接受这个事情了,你觉得呢?”

尤长靖垂眸,沉默着思考了一会,低声说:“我做不到。”他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眶说:“我做不到,大家可以和我说他不见了,或许是死掉了,但我就觉得,他还在哪个地方活着,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尤长靖有些哽咽,说出来的词句之间支离破碎,“如果他正在某个地方很努力地想要回来和我重逢,而我在这边放弃了他,他知道该有多伤心啊。”

“你果然是自己在这硬撑,还表现得像放下了一样,”朱正廷被他说得眼眶也红了,“那你自己怎么办呢?你就这么熬着吗?”

“这么熬下去真不是办法。”王琳凯显然为他着急。

“我知道,”尤长靖打断王琳凯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他深呼吸,颤抖的情绪随着呼吸散落,“我本来……已经没有希望了,我觉得我都已经放下了,我可以去接受林彦俊再也不会出现这件事了,但你知道吗?就在我掉到水里面去,感觉到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说,我是多想他。”

屋内的沉默蔓延了几十秒,尤长靖轻轻叹气说:“我有十年没有见过他了,都快忘记他在我身边是什么感觉了,所以等我再感觉到他在我身边的时候,特别好。”他诚恳地看着朱正廷和王琳凯,带着恳求说:“所以,就算是做梦,也再让我做久一点,好不好?我明年,会努力去忘记他的。”

 

5.

“尤长靖要十八岁了哦,要什么礼物?”林彦俊和尤长靖并肩躺在草坪上,刚结束了林彦俊的生日party,又到了准备尤长靖生日的时候。

因为吃太饱,尤长靖轻轻用手拍着肚皮打圈,像只满足的水獭。他皱着脸想了一会,决定为难一下林彦俊,“我想要萤火虫。”

“萤火虫?”林彦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去哪里给你捉萤火虫?”

“我又没说要你捉,”尤长靖笑他的表情夸张,“随便啦,什么都可以,我随便讲讲的。”

“那我随便送了,你不要后悔。”林彦俊翻身过来,认真地看着尤长靖,尤长靖在夜色里与他离得这么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林彦俊伸手,突然戳了一下尤长靖的脸颊,“诶,是今天吃很饱哦。”

“你在说我胖吗?”尤长靖借着发脾气的机会挪开一点距离,拍走林彦俊的手。

林彦俊笑着躺回去,抬头注视星空,“诶,如果能成为天上的星星多好,都没有烦恼,也不用写作业。”

“你只是不想写作业吧,”尤长靖鄙夷地看了林彦俊一眼,“成为星星有什么好的,只有一颗自己在那里,很孤独啊,一整个夜晚只有一颗星星。”

“但这些会发光的星星都是恒星,在它们的世界里,它自己一个就会照亮整片夜空。”林彦俊向往地说:“它知不知道自己和其他的星星装点了我们的夜空呢?”

尤长靖生日的时候,林彦俊送了他几张当红歌手的实体专辑,还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圣诞节有惊喜。

但那个圣诞节之后,尤长靖再也没见过林彦俊。

林彦俊送给尤长靖的圣诞节礼物,现在躺在不知名的数码店里,等待尤长靖去领取。

“您好,我来拿我的水晶球。”尤长靖穿过店里稍许忙碌的人群,见到了上次接待自己的小哥。

“啊,请您和我来一下。”小哥胸前的铭牌上写着“陈立农”三个字,尤长靖心有不安,还是跟着陈立农向店铺后方走,“冒昧地问一下,这个水晶球是你在哪里买的呢?”
尤长靖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别人送的,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陈立农拿出自己的学生卡来,“我是本市A大物理系的学生,你这个东西里面有一些零件质地很奇怪,结构也很奇怪,我就拿回去给我们学校工程系的教授看,结果他说,这个东西按工艺来说,是我们现在的水平达不到的程度,我就很好奇,你是在哪里拿到的,是什么工艺做的。”

“什么叫现在的水平达不到的程度?”尤长靖被陈立农的说辞搞得一头雾水。

“简单来说,这个里面的灯球结构,还有电路连接的结构,包括电池,或者说能量来源的结构,都不是我们现在的工艺可以达到的水平,”陈立农逐字逐句认真解释给尤长靖听,他却越听越觉得糊涂,“我也比较好奇,就想说问问你,是哪一位高手的作品。”

尤长靖的视线在自己的水晶球和陈立农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接过自己的水晶球,包在怀里,看着水晶球里平静的场景,问他:“所以,是修不好了吗?”

“以我们目前的工艺来说,不太可能。”陈立农一脸遗憾,他张开嘴,神情期待,却被尤长靖打断了话。

“那太可惜了,我拿回去吧,谢谢你。”尤长靖手指抓着水晶球光滑的表面,快步走出店铺,不敢回头去看陈立农的表情。

是什么意思?什么情况?尤长靖举起水晶球来仔细看,这里的灯球漂浮着,似乎找不到连接他们的线,除了底座上的一个小凹槽之外,一切表面都是如此平滑,仿佛是一整块东西做成的,不论尤长靖怎么晃动这颗水晶球,它内部的那些灯球,都相对于彼此留存在原来的位置,就像它们在跟着晃动的球体一起移动。

十年间,尤长靖也怀疑过这个水晶球的存在,它就像小小的灯塔,准时地在每个夜晚亮起来。它是怎么运作的?这个问题,尤长靖也问过自己,但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这颗球成了他独自存留的失落乐园,麻痹他因为林彦俊失踪而痛楚的神经。

手机震动,尤长靖拿起来接听,电话那端是熟悉的声音,是当年协办林彦俊案件的警察。

“这几天你电话不通啊,”对方说,尤长靖嗯了一声,简单找了个理由解释一下,“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下,他们家那个房子现在法院正式拍卖结束了,后天新一家就搬进来,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尤长靖站在路中间,仿佛被一道雷劈穿。

全世界都抛弃了关于林彦俊的痕迹,全世界都在跟他说:放弃吧,都过去了。

 

6.

“你怎么会跑过来?”尤长靖惊喜地跑到宿舍楼下,跳到林彦俊面前站着,“你不要上课的吗?”

“我陪你过生日啊。”林彦俊说得理直气壮,把书包里的碟片拿出来,塞给尤长靖,“喏,都在这边了,今年热销的唱片,还有你喜欢的外文歌手的原版,都在这边了。”

“诶?”尤长靖惊喜地拿过这一摞碟片,许多是限量版,不在当期买不到,“这些,你怎么买到的?”

“就出来的时候就买了,”便是说,他为这份礼物准备了一整年,林彦俊把书包甩到身后,距离尤长靖异常近,“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是吗?”尤长靖抬头,被自己和林彦俊之间的近距离吓到,紧张到心悸,“我,我刚开学会比较忙。”尤长靖是想挪开眼睛的,却好像被魇住了,一直盯着林彦俊:“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这么有钱哦?”林彦俊也没后退,反而离他更近了,“你请不起怎么办?”

“我现在有奖学金的。”尤长靖不服气,拍了拍口袋,“我请你。”尤长靖牵起林彦俊的手腕,感受到一股阻力,他回头,发现是林彦俊拽着他站在原地,“怎么了?”

“我想去你房间参观一下,”林彦俊反手握住尤长靖的手,温热而干燥的手掌靠着尤长靖的,“然后我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考这间大学。”

尤长靖不确定林彦俊要做什么,但还是先带着林彦俊去了自己的宿舍,房间不大,住了四个人,朱正廷和王琳凯都出门买蛋糕去了,而另外一个舍友去外地参加比赛,下午时分的暖阳里,只有尤长靖和林彦俊两个人。

“蛮好的,”林彦俊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指着其中一张床铺说:“这是你的对不对?”

“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尤长靖给林彦俊倒水,分他一杯,“对,我住这边。”

林彦俊把水杯放在桌上,伸手拍了拍床单和被褥,“这样睡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啊,”尤长靖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是一种酥麻的、期待的紧张,“诶,蛮舒服的。”尤长靖喝了一口水,转移话题,“那你等下要坐车回去吗?”

“还早,反正坐大巴三个小时就回去了,”林彦俊反常地拘谨,把包放在一边,“你下次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道,寒假吧。”尤长靖摆出哥哥的架子来,“你这次月考怎么样?”

“都难不倒我,”林彦俊的语气有些得意,“今年平安夜要办圣诞树点灯仪式,要不要回来看?”

“我……”尤长靖说到一半,朱正廷和王琳凯回来了,两人看着林彦俊和尤长靖倚靠在床边的姿势,都愣住了,“那个,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尤长靖立刻站直,和林彦俊拉开距离,“这个是……”

“我知道,”王琳凯恍然大悟,指着林彦俊道:“你就是那个小男朋友!”

“不是!”尤长靖气得跳脚,“什么小男朋友?”

“不是吗?那个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特别帅的那个,”王琳凯是故意的,他挤眉弄眼地继续说:“不是他吗?”

“是我,”林彦俊憋不住笑,他腮边的酒窝有些羞涩,“我叫林彦俊。”

“诶,你好你好,”朱正廷认真地和林彦俊握手,“我是尤长靖室友,我叫朱正廷。”

“你好,”林彦俊站在尤长靖身边,用手臂蹭尤长靖的手臂,另一只手再去和朱正廷握手,然后是和王琳凯,“你们晚上有什么安排吗?”真的像是尤长靖的男朋友一样,林彦俊自然地接过话题,跟尤长靖的舍友热聊。

莫名其妙地真的成了林彦俊的男朋友,尤长靖一脚深一脚浅地送林彦俊去车站,林彦俊坐夜班大巴回去,等车的候车厅里总共没有几个人,尤长靖亦步亦趋地跟着林彦俊,直到他走到了检票口,检票员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两个人,伸手来和林彦俊要票。

尤长靖不习惯别离,尤其是这样的情况下,他无比希望林彦俊能留下来。

也许是“舍不得”被感应到了,林彦俊顿下脚步,突然转回身来,大步朝尤长靖走过来,他手中的外套一甩,尤长靖的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兜在了他的头上。

尤长靖在黑暗中一脸茫然。

湿热的触感触碰到了嘴唇,短短地一下之后,林彦俊放开了他。

“外套圣诞节的时候还我,外面冷,回去吧。”林彦俊又走回检票口,背对着尤长靖跟他挥手。

林彦俊与他告别,从不回头。

“诶,这里都空了诶,”尤长靖坐在林彦俊家空荡的客厅里,双腿盘在地上,正对着窗口,“小时候叔叔阿姨不让你看电视,你还要来我家看,记得吗?”尤长靖手边摆着水晶球,他一边摩挲着水晶球光滑的表面,一边自言自语:“又是一年平安夜了,林彦俊,”外面的世界略有喧哗,似乎大家都在欢度十二月的团聚,“点灯仪式我等了你好久,你也没有来,”尤长靖有些哽咽,想起那个冬天,“我就抱着水晶球在那边等你,真的好冷啊,早知道我就不要一回家就把外套还你,我就留到平安夜那天再还你。”

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可说起这些,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苦痛和泪水。

“是不是我们之间都还清了啊林彦俊,”尤长靖低头看着水晶球,那暗淡的透明球体,反射着外面的万家灯火,“是不是我们之间还清了,你就不来见我了?我没有放你鸽子啊,你去哪里了呢?”

世界在高速向前,除了尤长靖,再也没有人觉得林彦俊这个人和与他有关的一切还有什么流连的价值。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有什么可等的?

“是不是我也要放弃了?”尤长靖低声问水晶球,它没有给他答案。尤长靖做过许多年的缩头乌龟,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林彦俊不在了,林彦俊再也不会出现了。尤长靖从来没有把“死亡”这个概念和林彦俊牵到一起,但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概念,努力地向这个认知靠近。

他也试着去寻找别人,尝试着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负罪感中,尤长靖不断地看到林彦俊的影子,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再和任何一个人建立联系。于是尤长靖也恨过,他恨过林彦俊许久,他想再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要装作和林彦俊不认识,装作从来没有被他影响过。

但最终还是做不到。

每次想到林彦俊有可能真的再也不会出现,尤长靖就手脚冰冷,浑身发抖。他越是尝试要自己接受林彦俊消失的事实,越是在每一个瞬间乞求有朝一日林彦俊会回到自己身边。

什么样子都好,尤长靖在昏睡过去之前这么想: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世界是黑暗的,凉意从尤长靖的脚心游走到他的全身,尤长靖抖了一下,睁开眼睛,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眼前突然晃过一个影子,尤长靖伸手抓住,那原来是一只手,温热的、干燥的手掌和尤长靖的握在一起。

“林彦俊?”尤长靖迷迷糊糊地问,抬眼看,那人的五官好模糊,那人低下头来,胸前项链的吊坠上,小天使垂眸看着尤长靖。

“乖,睡吧。”他亲吻尤长靖的脸颊,一阵困顿袭来,尤长靖又闭上了眼睛,“好好睡。”

 

7.

是在梦里,尤长靖又一次抓住了林彦俊的衣袖,却只是一瞬间,尤长靖向前跑,却只是感觉到林彦俊离自己越来越远。

“林彦俊!”尤长靖惊醒,窗外还是一片黑暗,角落里的人也随之惊醒。

“怎么了嘛?”角落里的人站起来,是朱正廷。
尤长靖环顾四周,他已经不在林家的旧宅,而是躺在自己的公寓里,尤长靖盯着朱正廷,可能是眼神太过于执拗,朱正廷小心地凑过来,低声问:“你还好吗?”尤长靖觉得自己把朱正廷吓到了。

“我怎么回来的?”尤长靖问他,朱正廷坐在了尤长靖床边。

“我和凯凯把你带回来的,”朱正廷被尤长靖问懵了,“我们看你半天不回来,就去林家老房子那边找你,就看见你躺在那边睡着了,我们俩就把你带回家了。”朱正廷把手背贴上尤长靖的额头,“刚去的时候发现你有点发烧,还好现在不烧了。”

尤长靖愧疚又感动,不好意思地和朱正廷说:“谢谢你和凯凯照顾我,这几天让你们费心了。”尤长靖经历过为身边朋友担惊受怕的情况,便知道这样的情况对朱正廷和王琳凯来说一定很吓人,“我这几天状态不好,我缓一缓就好了。”

“你肯定能缓过来,”朱正廷拍了拍尤长靖的手,起身,“你再睡一会吧,天还没亮。”朱正廷一经起身,身后的情况就显露出来,尤长靖盯着发亮的光点,瞠目结舌,朱正廷见到他的神情,回头看了一眼,说:“对,我去找你的时候就发现这东西亮了,”朱正廷笑得灿烂,“这也算圣诞节的奇迹了吧。”

尤长靖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他叹道:“是啊,当然是。”

水晶球在角落安静地亮着,如同永生的萤火虫,漂浮在不断扬起的雪片里。

虽然经历了诸多情绪跌宕,圣诞节当天不放假的城市,尤长靖还是要去上班的,周中没有请假超过三天的道理,已经在医院和家里歇了两天的尤长靖一大早就起身准备去公司了。

“你记得把外套穿上。”朱正廷也收拾得当,向他的公司走了,“你昨天穿的那件也太薄了。”

“哪件?”尤长靖套好大衣,调整手腕上的表带,随着朱正廷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一件黑色的外套,牛仔布的外套有些大,随意地搭在沙发的把手上,“这哪里来的?”尤长靖头皮发麻,整个人仿佛从脚心开始炸开,尤长靖走到沙发旁边,拿起那件外套看。

手有些抖,外套上的印花好像也在抖动,尤长靖仔细地看着那个印花。

“怎么了?”朱正廷凑过来看,“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一件衣服?”

“这不是我的,”尤长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要说的话,“这是林彦俊的,”尤长靖声音颤抖着,脸色苍白地说:“他……之前,我还给他了,这件衣服跟他一起不见了,这不是我的。”

“可能是你记错了吧,”朱正廷也很惊讶,结结巴巴地说:“可能,可能是你买了一件差不多的?你自己忘记了?”

尤长靖坚定地摇摇头,这件外套上仿佛还残留着余温,“这就是林彦俊的,”尤长靖看着这件外套,笃定地说:“正正,我的直觉告诉我,林彦俊真的回来了。”

“但他回来的话,为什么不来见你呢?”朱正廷小心地问,“他回来的话,第一件事难道不是来见你吗?”越说到后面,朱正廷的声音越小,他也知道自己戳到了尤长靖最痛的点:若是林彦俊回来,却对尤长靖避而不见,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可能不太方便现在见我,”尤长靖叠好这件外套,开始穿鞋,“但我这几天都有觉得见到他,包括昨晚也是,他不是不来见我,只是没办法公开见我。”

说完这句话,尤长靖都觉得自己可悲,又不是相信童话和爱情小说的年纪了,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自欺欺人?

尤长靖还是平静地运转着,像酝酿呼啸风暴的平静海面,直到快下班,他才终于要承认:关于林彦俊的思绪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论是琐碎的杂务,还是需要大量专注能力的业务,都不能把林彦俊从他脑海中驱赶走。

“我去买杯咖啡就好,我不太饿。”尤长靖拒绝了一起坐公车回家的同事的晚饭邀请,先拐去了家附近的咖啡店,已经是晚上七点半,饥肠辘辘的人们在各个饭店前排起了长龙,尤长靖要去的咖啡店也没有例外。

十二月的天气真是冷,尤长靖缩了缩脖子,阻挡飘来的寒风,他随意地向人群中看,大家似乎都在圣诞和年末的欢愉气氛中心满意足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尤长靖感觉孤寂,不过却比往年更充满希望。

真是奇怪,尤长靖低头自嘲地笑。

再抬头时,他被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这人在人群中格外突出,许是因为他戴了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在满面笑容的行人中抓住了尤长靖的注意力,又或者是因为他穿得格外单薄,像是秋装,在臃肿的人群里格外清瘦。

或者是因为他看起来特别像林彦俊。

像那个一年四季都坚持耍帅的家伙。

他从尤长靖身边经过,一瞬间的擦肩而过之后,尤长靖产生一种冲动。尤长靖跟着这人的脚步,离开了咖啡店,那人好像感觉到了尤长靖在他身后,脚步更快了一些,尤长靖跟紧他,随他拐进了一个街角的小巷,小巷里安静得很,只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外面的喧闹和繁华仿佛都被屏蔽了,尤长靖踩在碎石上,跟在他身后,越看越觉得像林彦俊。

那人突然顿住了脚步,尤长靖也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来,向着尤长靖走过来,尤长靖站在原地看着他。

越来越近了。

尤长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紧张,紧张到全身都在冒汗,手脚发抖。

那人从尤长靖身边擦了过去,尤长靖的鼻息落在他耳垂,那人手臂周围的空气擦过尤长靖身边的空气。

尤长靖转过身,拉住了他的手腕。

手腕皮肤下的心跳剧烈,尤长靖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是你吗?”尤长靖轻声问他:“林彦俊,是你吗?”

那人没有立刻转过头来骂他,那人站在原地,头低下去,露出脖颈一侧突出的血管。

“林彦俊,是你吗?”尤长靖又问一次,他不敢走上前去质问,他的声音颤抖。

那人伸手搓了搓后颈,抬起头来,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抓着帽檐把鸭舌帽摘了下来。

他回头,来和尤长靖面对面,一双浓密睫毛下清俊的眼睛盯着尤长靖。

“是我,”他说,“你还是把我抓出来了。”

 

8.

十年间,尤长靖想过无数种和林彦俊重逢的可能性,在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过的每一个城市,每一天的每一个瞬间,他都在暗自希望可以和林彦俊重逢。

林彦俊此刻平静地站在他面前,甚至还在低头不好意思地笑,说:“本来想再收拾帅一点来见你的,结果就被你抓出来了。”尤长靖期望了太久的事情,突然发生,他倒更不敢确认是真实的了。

尤长靖走到林彦俊面前,一手依然握着林彦俊的手腕,另一手抬起,轻轻地覆在林彦俊的脸颊上。

“真的是你啊?”尤长靖没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眼泪流到嘴角,舌尖尝到那种咸苦的味道,尤长靖才感觉到自己在哭,手中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林彦俊柔软的黑发依然覆盖在眼前,他和十年前的那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尤长靖设想过,林彦俊再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或许长得更成熟了,或许腮边的肉少了,或许个子高了,或许是发色变了,又或许在一些艰难险阻中逃脱,身上有了伤痕,甚至是受了严重的伤,得了严重的病。

但他都没有,林彦俊就和十年前那个约他去圣诞树点灯仪式的少年一模一样,除了眼角的微微泛红以外,尤长靖不觉得他们是分别了十年,这十年像个梦,这一切似乎只是他们约定去看点灯仪式的第二天。

“是我。”林彦俊伸出手指来,擦尤长靖脸上的眼泪,他温热的指腹盖在尤长靖脸颊上的时候,尤长靖的视线被泪水淹没,模糊成一片。

“你去哪了?”尤长靖问他,“你去哪了啊?”声调变高,尤长靖拍开林彦俊的手,用力地捶了他一把,“你他妈的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十年?”尤长靖极少说脏话,这个瞬间,温润的男人瞬间变得暴戾了许多,“你到底去哪了?”尤长靖的手就算是握拳,也还是颤抖,连呼吸的空气都让他觉得疼痛。

林彦俊默然,张开手臂要抱他,尤长靖用力挣脱,一副和他对峙到底的架势。林彦俊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了一会,他眸光里有一些恳求,小心地凑到尤长靖面前来,试探着又伸出手。

他们之间还有些距离,林彦俊在示好,柔软地示好。尤长靖发狠,伸手扯着林彦俊的衣服把林彦俊拽过来,揽住腰,扑进林彦俊怀里。

愤怒、痛苦、困惑,都要屈服于爱。

“我有什么好找的嘛,”林彦俊在尤长靖耳边说,他听起来也有些哽咽,“你早就该当我死了,不找了。”

“但你没死不是吗?”尤长靖的脾气执拗,这点甚少有人知道,“我不是产生幻觉吧?”尤长靖难以相信眼前的情景,在林彦俊身上捏了几下,“你不会是我的幻觉吧?”尤长靖刚刚的暴怒消失之后,只剩下不安。

“不是,”林彦俊张开手指,和尤长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你没有出现幻觉。”

尤长靖盯着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又抬头看看林彦俊,呢喃道:“你跟我走。”

林彦俊看起来有些为难,他犹豫着问:“现在吗?”

“对,现在。”尤长靖握紧了林彦俊的手,不由分说地拖着他走,街上的路人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尤长靖径自向家走,林彦俊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尤长靖觉得脑子里一团混沌,激动、疑惑、和许多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驱使着他,快速而机械地向家里走。

等走到了家,尤长靖轻喘着,盯着面前的林彦俊,好像这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消失。尤长靖自觉自己是个脆弱的玻璃瓶,林彦俊突然回来,仿佛把这个玻璃瓶打碎了,他身体里所有的能量和理智都在顺着裂缝流失。

“要么是我疯了。”尤长靖捶着自己的头。

“不要。”林彦俊拉住尤长靖的手,手指在尤长靖的手上来回摩挲,“你没有,你没疯。”林彦俊抱住尤长靖,两人在门廊处站着,林彦俊的语气充满心疼,他抱着破碎的人,轻轻地亲吻尤长靖的额头,“我没有很快出现来见你,也是我不想吓到你,我想慢慢来。”

“还慢慢来?”尤长靖抱紧林彦俊的腰,“不能再慢了,我一天都等不了,我等十年已经等够了。”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放开林彦俊,抬头看着他说:“你吃饭了没有?累不累?”

“我还好,”林彦俊轻轻地拂去尤长靖眼角的泪,“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都可以。”尤长靖突然觉得很饿,“我们叫外卖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外卖?”

“我知道,”林彦俊笑着点头,捏着尤长靖的鼻尖说:“外卖不健康,你家有什么,我们自己做一点。”

“好,”尤长靖放开林彦俊,窜去厨房,看冰箱里的食材,“你吃不吃鸡翅?我们做鸡翅好不好?”

“可以。”林彦俊接过鸡翅,开始帮忙处理。

若说尤长靖立刻就接受了林彦俊回到自己身边这件事,也不绝对,他在最初的激动和狂喜逐渐过去之后,产生巨大的不安。他意识到,十年的时间缝隙,绝不是一瞬间就可以补齐的。林彦俊这十年去了哪里?现在回来的这个人,到底还是最开始认识的林彦俊吗?又或者说,这真的不是幻觉吗?尤长靖以为,林彦俊的出现能填补自己心中巨大的裂缝,然而事实是,他的出现反而让这道缝隙变得更大了,被不断冲击的破碎玻璃,早晚会分崩离析。

吃过了晚饭,尤长靖和林彦俊陷入了沉默,两人对视坐着,尤长靖盯着林彦俊,想说些什么,又开不了口。

哪怕他是幻觉,尤长靖想:那也是好的。

“你明天是不是还要上班?”林彦俊收拾好碗筷,送进厨房,进出顺利地仿佛他一直在这里住着。

“对。”尤长靖站起身,也跟到厨房去,拿起一块海绵洗碗,“你明天是什么安排?”滑腻的泡沫沾了一手,些许溅到了尤长靖的衣袖上,沾湿的衣袖贴在他皮肤上,像爬行在他皮肤上的游击者,随时准备攻击。

我是如此不安,尤长靖想着这句话,手一滑,打碎了一个碗。

“你小心一点,”林彦俊把尤长靖从水槽边拉开,用清水冲干净水槽里的泡沫,然后小心地开始捡瓷片,“我明天打算去销一下失踪人口的事情,”林彦俊工作得认真,回答得很简单,“然后提供一下我爸妈的现有居住证明,把事情都处理一下。”

“好。”尤长靖举着还沾满泡沫的手,站在一边,看着林彦俊的侧脸。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安稳平静的表面下,奔涌着狂暴的洪流,尤长靖被水浪冲击着,站在林彦俊身边,仿佛活在虚拟世界里。尤长靖知道,自己的平静是一时的,他总要爆发的。

当晚尤长靖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他躺在林彦俊臂弯里,躯体的热度让尤长靖回过神来。

“做噩梦了?”林彦俊声音十分清醒,“我在。”他亲吻尤长靖的额头,鼻尖,轻轻地,是在安慰他。

尤长靖像一只蜷缩在林彦俊身上的小动物,他额头贴在林彦俊身上蹭了几下,低声说:“我不想知道你这十年都去做什么了,”尤长靖的声音透过林彦俊的胸骨,刺进林彦俊的心脏,“你不要再走就好了。”

林彦俊无法保证这一点,他甚至是不应该保证这一点的。

但他还是说了“好”。

 

9.

林彦俊能感觉到尤长靖的不安,尤长靖这十年都在努力生活,他表面上没有让林彦俊的失踪影响自己一分一毫,然而林彦俊这个人已经完全把尤长靖的生活填满了,以至于林彦俊回来之后,尤长靖的世界翻天覆地。

林彦俊每一次在家里起身,都能感觉到尤长靖瞬间竖起的紧张网,尤长靖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林彦俊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能让他害怕。但除了一直留在尤长靖身边安慰他,林彦俊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那你接下来去做什么?”尤长靖会小心翼翼地,紧张兮兮地问他,林彦俊看得到,尤长靖手脚都在发抖。

“我不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林彦俊轻轻揉着尤长靖的头发,背光的尤长靖看起来苍白到近乎透明,林彦俊意识到,自己回到他身边,好像不仅没有让他好起来,反而让他变得更糟了。

“那我们出门去公园吧,我下班之后去。”尤长靖握着林彦俊的手,林彦俊看着尤长靖的手,生出柔软的杂草一样的情绪,林彦俊轻轻地捏住尤长靖的手指,点点头。

他们相拥着在钢索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

为了安抚尤长靖的情绪,以及让他相信自己不是幻觉,林彦俊提出和尤长靖的朋友们出门逛街。

哪怕是经历过尤长靖的提醒和冗长的解释,朱正廷和王琳凯两个人在见到林彦俊的时候,还是一种见到鬼的表情。林彦俊已经习惯了,他预料到了大家会这样看他,一个凭空消失了十年的人,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任谁都会觉得惊讶。

不过朱正廷和王琳凯好歹是和尤长靖经历了十年煎熬的人,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恢复了冷静。

“你们能看到是吧?”尤长靖小声问朱正廷和王琳凯。

说实话,尤长靖的状态若是不在这个时间段,看起来是很可爱的好笑,他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探究别人的反应,耳廓红红。

但林彦俊知道尤长靖为何会这样,他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

“能看到,”朱正廷和王琳凯笃定地点头,“除非我们一起发病了,不然他就是真的出现了。”

“那好。”尤长靖拉起林彦俊的手,拍了拍,又放下,“那我们去哪家店逛?”

“你刚回来,东西齐全吗?要不要买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之类的?”王琳凯挠了挠头,试探性地问林彦俊。尤长靖立刻认真地点头,期待地看着林彦俊。自林彦俊回来,二十四个小时过去,林彦俊还没见到尤长靖对什么事情产生这么大的热情。

“去看看也好。”其实林彦俊都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还是从善如流,他乐得见到尤长靖高兴。

“这个蛮可爱的,”尤长靖和朱正廷看着柜台上的小摆件,脸上的表情轻松,“好像小考拉。”

林彦俊余光瞥到了熟人,她在人群中看着林彦俊,投来一个不认同的眼神。

“我觉得……”她开口,微弱的声波穿过空气,来到林彦俊耳中。

林彦俊甩了个眼刀过去,她不得不闭嘴。

“你会后悔的,”隔着人群,她的声音传过来,有些空旷,“他总会知道的。”

林彦俊看了一眼尤长靖,尤长靖还在看柜台上的小摆件,林彦俊打算过去把她赶走。

“你去哪?”几乎是在林彦俊挪开脚步的那一瞬间,尤长靖就发现了,立刻抓住了林彦俊的手腕。

“我想着去那边看看水杯,”林彦俊惊讶于尤长靖的敏感程度,以及在自己手上的力量,尤长靖是如此用力地握着林彦俊的手,生怕会丢掉他的样子,“你陪我去看看吧。”林彦俊明白尤长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好。”果然在林彦俊这么说之后,尤长靖就松开了林彦俊的手,跟着林彦俊走到放水杯的区域。

林彦俊瞄了一眼,她已经不见了。

真是麻烦事,林彦俊心想,时间不多了。

“买一对好了,”林彦俊在尤长靖纠结杯子样式的时候提议,“正好我喜欢这个,你喜欢那一只。”

“也好。”尤长靖下了决定,走去柜台结账,林彦俊坚持要用自己的卡结账,被尤长靖拒绝:“这个我买给你的,是礼物,不许弄丢,其他的你自己买。”

得到了朱正廷和王琳凯的认同,确定林彦俊不是幻觉,尤长靖的情绪明显好了不少,回家的路上,尤长靖拉着林彦俊聊天,他讲两人共享的过去,讲起以后可能拥有的未来,只是闭口不提消失的十年。

林彦俊猜想,尤长靖或许是还没准备好要去面对他们丢失的那十年,粉饰太平的关系里,尤长靖决定暂时跳过最难解决的部分。林彦俊默默地听,偶尔回应几句,他违心地在每一次尤长靖提起未来计划的时候表示认同,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未来里自己还是有可能要缺席。

在和尤长靖分别的时间里,林彦俊设想过如果尤长靖放弃自己了,要怎么办。在最开始分别的时候,林彦俊做过胆小鬼,他想过要去逃避“回去见到尤长靖”这件事,也狠心地告诉自己“他会向前看的,他能放下”,似乎怀揣着“他一定会放弃我”这个事实,林彦俊便能心安理得地处理他应该要去做的事情。

终究是自欺欺人。

在林彦俊失去自由的时候,他又想,尤长靖如果真的忘记了自己,或许是一件好事。林彦俊在漫无天日的等待中,会默默地希望尤长靖忘记自己。林彦俊无望又纠结,煎熬的情绪没有给他生路,好在生命决定容他再拼一次,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林彦俊与自己做了一个约定:如果能活过这个坎,那就回去找尤长靖,哪怕他放下了自己,或是恨自己。林彦俊决意,再也不会和尤长靖分离。

“你不要命了,”晚上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小心地看了一眼尤长靖卧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你在这里停留五天了,明天你必须和我回去。”

林彦俊推着她走远了一点,低声说:“我不想吓到他,我现在刚回来,他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缓和,我不想再消失刺激他。”

“那你就找个理由再走啊,”她急得几乎要跳脚,“我们的时间不多,你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回去做第二阶段的手术,你也知道这个风险性,如果超过了时间,每一分钟你都在接受地球的辐射,到时候还能活几天,谁也说不好。”

“我懂,”林彦俊在紧要关头面对这样的重大决策,自然是要小心再小心,“但是他现在这个状态,我真的走不开,我这样突然消失再出现,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在我们的时间里,是只过去几个月,但在他这里是整整十年,他受了十年的折磨,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走。”

“你一开始就不该在这个阶段回来!”她提高了音量,音调极其严肃,“我就警告过你,不能心软,你不听我的,你看看这个结果!”

“他落水在水库,我不去救他,没有人会救他,”林彦俊也生气了,声音反而变得更低沉,他在尽力控制情绪,“你以为我没犹豫过吗?我不知道这件事的风险吗?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挣扎。”

“你总有理由,”她翻了个白眼,“我真不懂你,你为什么总在做一些非常规的决定,永生的寿命不要,偏要来地球体验生老病死,明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地球上,还要跟着情绪胡来,”她突然停下了,看着林彦俊身后说:“看来是我们太大声了。”

 “你要回去哪里?”身后的声音问林彦俊,林彦俊回头,看见尤长靖站在客厅里。尤长靖又问他一次:“你要回去哪里?做什么手术?”

 

10.

“这件事如果解释起来的话,会很久。”林彦俊的开场白显得有些无力。

“你讲,我有很多时间。”尤长靖坐在了沙发上,安静等待林彦俊继续。

十年间的复杂情绪,最大的谜团要在这一刻解开,尤长靖迟来的愤怒席卷了他全身,他们脆弱又颠簸的关系终于要到了审判的时刻。

“我要从哪里讲比较好。”林彦俊少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他选了个位置坐下来,拧着手指思考。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手术?”尤长靖瞥见了角落里站着的女人,“她又是谁?”

“我是天狼星的二级医疗官,”女人伸出手,“我的姓名换成地球的形式的话,大概是Emma。”Emma一头深蓝色的短发,看见林彦俊的纠结之后,叹了一口气说:“不如我先开始,”Emma看了一眼腕表说:“所谓的手术,就是转化手术,物种变换手术,一种高等生物向低等生物转换的手术,现在他做完了第一个阶段,需要回去做第二个阶段,”Emma忽视了尤长靖眼中的错愕和愤怒,继续说:“按照两边的时间换算来说,他只可以再在地球停留一天时间,就必须返回天狼星,不然地球的辐射场对他的影响将达到不可逆转的程度,届时,我们也不可预知他的寿命会剩下多少。”说罢,Emma转向林彦俊,“我想剩下的事情,你想自己说,我要提醒你,你只有一天的时间,我不想动用星际法规把你绑回去。”

Emma离开了房间,走到了阳台,给尤长靖和林彦俊留出了私人空间。

“什么叫高等生物到低等生物的转换?天狼星又是什么?”尤长靖一头雾水,听到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其实我的母星,是一颗天狼星的伴星,天狼星是地球观测到的最亮的恒星之一,你在夜空中看到的最亮的星星,那颗就是天狼星,”林彦俊声音平稳,尤长靖看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消化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内容,“我们是天狼星周围最高等的生命,在地球人还没有开化之前,我们便掌握了先进的技术,传给了地球人,”林彦俊轻咳一声说:“这都是冗长的历史,你有兴趣的话,我慢慢讲给你听,长话短说的话,我的父母是天狼星来到地球科研交流的科研人员,而我是一出生就来到地球生活的。”
尤长靖几乎想要高喊林彦俊是在骗人,但林彦俊的表情诚恳,Emma的装备和打扮也确实不像是地球人的样子,说话间,Emma已经半漂浮在阳台的半空中,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

尤长靖示意林彦俊继续说。

“这后面,我就一直在地球生活,然后母星发生了一些叛乱和不好的事情,我的父母就在这场叛乱里牺牲在了地球,我也就被带回了天狼星,接受叛国审判,Emma是我当时的审判官之一。”林彦俊许是看见了尤长靖瞥向Emma的惊奇眼神,也回头看了一下,笑着说:“她的性格确实比较刚硬一些,但也要多谢她,我才能活到现在。”

“发生了什么?”尤长靖多年的教育告诉他,这些都是科幻故事,但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所谓高等生物,其实也没有摆脱情感和欲望的折磨,天狼星的战乱持续了四个月,相当于地球上的四年,在战乱中我被定罪,一直关押在中心监押厅,”林彦俊看了一眼尤长靖不忍的表情,决定省略所有痛苦抗争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人想要弄死我,因为只有我死了,我父母的科研结果才能正式为别人所用,在这个过程里,是Emma一直帮助我,”林彦俊简略地说,“再然后,经过十个月的时间,所有的事情才尘埃落定,包括对我的错判,上个月月末,我恢复自由。”

“你被他们关了十个月?”尤长靖牵起林彦俊的手,仔细看,“所以这个疤是这样来的?”

“差不多,”林彦俊收手,他身上还有其他的疤,还是暂时不给尤长靖看到比较好,“至于Emma说的手术,是我要长期生活在地球必须要做的手术,分两个阶段,我做完了第一阶段之后,感应到你有危险,我就私自来了地球。”

所以落水的时候遇到的真的是林彦俊,尤长靖想。而这个手术,一定也不像林彦俊描述得那么轻松。

“长时间生活在地球上,和长时间生活在天狼星有什么不同吗?”尤长靖追问,林彦俊沉默,他犹豫要不要说,“你不要想骗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要在这边生活,然后呢?”

“是做个寿命的置换,”林彦俊说:“天狼星人是有着接近无限的寿命的。”

“那你为什么要做手术?”尤长靖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人到底都在想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经历生老病死。”林彦俊说完这句话,还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我们一起从青壮年,再慢慢变成老爷爷,一直生活在一起,是很珍贵的经历,衰老和所有苦难里的互相扶持,我都想要经历。”

永不坠落的恒星偏离轨道,撞入未知的星系,陪伴另一个星体生衰循环。尤长靖不得不说,这或许是林彦俊与生俱来的浪漫,哪怕代价是必然要迎接的死亡。

生命正因为必定到来的死亡而珍贵。

爱也因为战胜死亡而闪光。

“然后你现在应该要回去完成手术。”尤长靖整理情绪说。

林彦俊点点头,尤长靖便陷入沉默,他看起来在思考,消化所有的信息。林彦俊很是忐忑,一切都与他的计划有偏差,在他的计划里,自己应该是要完成两个阶段的手术,再回到地球来,用一段时间解决户籍和身份的问题,再逐步地回到尤长靖的世界里,林彦俊不打算和尤长靖分享自己身份的一星半点。但自从尤长靖落水开始,似乎事情就有些不受控制,要在这个阶段让尤长靖接受这些信息,林彦俊明白是在为难他。

广袤宇宙中,两颗距离甚远的星球诞生了遥遥相望的文明,他们探索交流着彼此的世界,奇妙地跨过边境相爱。尤长靖不得不去相信林彦俊所说的一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林彦俊身上出现的一切奇怪现象:超常的智商,极强的水下生活能力,超越人类技术的制造能力,无端消失的十年,以及突然的回归,都有了解释。

尤长靖在关于林彦俊的事情上,凭借直觉运作,他知道林彦俊会回来,也愿意相信林彦俊所说的是真的。

“那你现在就和她回去,”尤长靖笃定地说完,又拉住林彦俊的手问:“这个手术有风险吗?”

“有一定的风险,”林彦俊说完,便感觉到尤长靖的紧张,“但是大概率是会成功的,”林彦俊知道尤长靖不会相信他,于是解释道:“就像地球上的医疗手术一样,没有人可以保证这个手术就百分之百成功,但是大概率是可以成功的,这不是太难的手术,只是做的人很少罢了。”

尤长靖盯着林彦俊的手心,思考了半晌,轻声问:“你觉得我有可能和你一起回去吗?我想陪着你把手术做完。”

“最好不要,”林彦俊回握住尤长靖的手,“还没有地球人踏上过天狼星的土地,两边磁场和重力都不一样,你去了的话,我怕你会有危险。”他沉默了一会之后又说:“况且,那边的势力还没有完全平息,你离我越远,就越安全。”

其实尤长靖心里是不愿意放林彦俊走的,原本得而复失的人,又要在广阔的宇宙里迎接未知的命运。但这是林彦俊已经做出的决定,也是他们要相守必然付出的代价。尤长靖不舍得他,又必须放手。

“那我等着你,”尤长靖望着林彦俊,坚定而缱绻地在林彦俊的额头印下一个吻,“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到时见。”既然互相守护过了漫长无望的等待,便也不怕未知的生死。

“到时见。”林彦俊抱着尤长靖,在他耳边呢喃说:“我一定会回来。”

肉体腐朽,世界崩塌,灵魂和爱永恒。

林彦俊这一次与尤长靖分别,消失在了静默夜空里。

 

11.

新的一年悄悄开始,尤长靖在公司的职位升了一级,熬过了行业的寒冬。同事说什么都要给他开庆功宴,尤长靖推拒不过,只好跟着同事去了饭店。

推杯换盏的时候,大家八卦起了尤长靖的感情生活,尤长靖摆手否认,借口酒力不佳蒙混过关。林彦俊这一次离开了四个月,从飘雪的季节直到树梢的绿叶悄悄抽芽。尤长靖时常挂念他,也偶尔会害怕,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因为确切的去向而变得轻松起来。

但在林彦俊回来之前,尤长靖决定耐心等他。

只因为等待并非是他一个人的煎熬,从来都是两个人的战斗。

“我是真的喝不下了。”尤长靖又拒绝了一杯酒,装昏,在椅子上故意东倒西歪地坐着,他头向窗户躺倒,对面街的路灯忽闪忽灭,闪动着像一双不断眨动的眼睛。

一下,又一下,空荡的街道上只有黑暗的空气。

再亮起来,那里多了一个人。

他终于记得穿厚一点了,尤长靖想。

 

 

 

“当你重回我的胸怀,宇宙或是人海,请把我认出来。”

 

2019年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把它写完了,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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