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爆炸声响起来的时候，尤长靖正在带小朋友们做早操，刚做到最难的第二节，他手还扶着小朋友的手臂纠正动作，烟尘沙土炸开，伴随着恐怖的轰隆声，吞没了整个操场。尤长靖下意识地搂住他身边的所有小孩，飞扑到他们身上，去阻挡炸开的波浪。
滚滚而来的空气压力，把砂石全部卷起来，冲击到他后背上，敲打着他脊梁，划破他的衣服。小朋友们放声凄厉大哭，哭得人心慌。尤长靖脑子飞速转着，地面刚刚平静，他就站起身来，清点人数。黄烟漫漫，睁不开眼睛，尤长靖努力地去清点人数，他叫着同事的名字，确定大家的安全。接着，尤长靖组织疏散，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前，把大家聚集在了安全的地点。
“操场上是我们两位老师和班级里的八名小朋友，”尤长靖和救护人员清点信息，他手臂上，后背上都是血痕，但他坚持着要先把所有小孩送走，那个样子不容置疑，他是这场保卫战的将军，言出必达。“全部都在了，后面楼里应该有十二名教师，和四十八名小朋友。我可以给你画出他们在哪个教室，大概是什么位置。”
“好的。”给他递上纸笔，尤长靖立刻开画。有了他的信息，坍塌一半的后楼变得容易搜救很多。
“尤老师，你先包扎一下吧。”医护人员叫他，尤长靖温柔地笑一下，顺从地坐在旁边，给她安置。他温柔安定的气场让人惊异，医护人员一边帮他处理伤口，一边腹诽，他恐怕是遇到这种灾难后最安定的幸存者。
其他领导和教师都被困在废墟里，炸弹是在后楼的门口处爆炸的，根据这个爆破力来看，尤长靖对他们的情况感到很焦虑，一种不乐观的感受从心底升起。现在只有两名教师在场，他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盯紧现场信息。
处理这样的危机，工作量很大，其实在场的人有些怀疑他做不做得来。尤长靖外表温和，看起来不是能够承担太多压力的类型，但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处理相当滴水不漏，手腕也很果断。
他将所有被困人员的家属信息全部从邮箱里找了出来，跟着救援人员一个一个通知，汇报进展，还不忘关心已经被解救出来的人员情况。
“尤老师看起来像这间学校的校长。”人们这样说。
林彦俊赶到现场的时候，爆炸过去四个小时，尤长靖站在家属中间，衣服沾染了血污，头发乱糟糟的，但他眼神坚毅清亮，说话语调平稳沉静，站在人群中央像一个从天而降，抚慰众生的天使。
林彦俊听到消息的时候，人还在外地执行任务，当下就决定赶回来，尤长靖的手机信号断了，林彦俊联系不上他，不详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挥散不去。队友不敢让他开车，林彦俊只好坐在副驾默念“尤长靖一定没事”，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等他风尘仆仆到达，见到尤长靖安全，林彦俊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尤长靖还活着，真好。
他慢慢走过去，尤长靖没看到他，沉静地安抚家属的情绪。但林彦俊知道，怎么可能一直这么安静呢？他想必是抚慰了很多人的焦躁，接受了很多人的指责和发难，承诺了一遍又一遍的安全，站在这里几个小时。
救援人员一个一个向外担着人出来，看起来已经进程过半。林彦俊数了数担架的数量，无比庆幸尤长靖不在上面。等林彦俊走到人群外围，尤长靖终于看到了他。他们目光相接，尤长靖睫毛震颤，嘴角微微提起，但眼眶泛红，像是要哭了。林彦俊和他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尤长靖也回应他一个微笑，然后继续和家属周旋，他沉静又坚定，林彦俊发誓他看到了“温柔”最为强大的形状。
怎么形容呢？可能是在那一刻，林彦俊才透彻明白，他有多想和这个人共度一生。
爆炸过去六个小时之后，救援进程终止，受伤人数已经控制到最少，依然让尤长靖痛心。跟着到医院，把所有的情况都跟进完毕的时候已经夜深。
“好，”校长被救出来，躺在病床上刚刚醒来，尤长靖听完他的叮嘱，答应下来，“我明天去跟进一下。”还有太多事要做，尤长靖一一记下来。
出了校长的病房，尤长靖看见了在走廊里等他的林彦俊。他就在门口，没有倚靠任何东西，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尤长靖突然间涌上来很多情绪，那些害怕的，酸楚的，莫名的情绪全部在他心里疯长，他扑到林彦俊怀里，眼泪瞬间打湿了林彦俊的肩膀。
他从出事到现在，都不敢恐惧，但见到林彦俊，他知道，自己可以去放松着害怕，软弱，躲回壳子里。
“没事了。”林彦俊抱着他，尤长靖才知道自己抖得多厉害，“没事了，你做得很好。”
不好，尤长靖心想，我做的一点都不好，这些我都不会，做起来一点底气都没有。
但他说不出话来，他瑟瑟发抖的身体带着牙齿不停打颤，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彦俊抱着他，坚毅得像一堵墙，尤长靖知道，不论自己怎么颤抖，怎么恐惧，他的墙都会坚定地在他身旁，环绕他，成为他倚靠的着力点。
我真的好爱他，尤长靖心想，他甚至找不到词汇去形容到底有多爱。大概是如果林彦俊消失了，尤长靖也活不下去的程度。
回到家里，林彦俊和担忧尤长靖到差点发疯的自己爸妈报了平安，又给远在外地的尤长靖爸妈编了个理由解释他今天的失联。回头去看尤长靖，那人洗过澡，濡湿的卷发盖在浴巾下面，手里抱着一杯温牛奶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啜。林彦俊走到他旁边的位置，一落座，尤长靖就放下了杯子，钻进他怀里，像依赖主人取暖的小动物。林彦俊心里软得不行，鼻尖酸酸的。
“你就这样回来的话，那边没问题吗？”尤长靖声音闷闷的，又很小声，软软地飘进林彦俊耳朵里。
“没事。”林彦俊手掌抚着他背脊，轻轻顺着一节一节的骨头，尤长靖明显被这个动作抚慰，慢慢放松下来。“今天吓坏了吧？”他低声问，尤长靖点了点头，濡湿的发丝蹭在他脖颈，很痒。“我们在调查情况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的。”尤长靖又点点头，小声吸了吸鼻子。“我这几天都会留在这里陪你，我不走。”
“好。”尤长靖终于得到了这个承诺，委屈又感动，缩在他肩膀哭。他想过要林彦俊留下来，又怕耽误他工作，一句请求窝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口。林彦俊现在主动提起，尤长靖被关怀和宠爱包裹着，心口酸得他哭出来。
他们曾离生死相隔那么近，所以未来的每一天，他们要靠得更近。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们决定搬到一起。搬家是爆炸案结束之后两个月左右的事情，林彦俊和尤长靖凑着假期选好新公寓地址，逛好家具店，在十月的一个下午搬进了新家。
合租的房子在两人工作地点的中间地段，是安静小区的后排楼房，正中间楼层的一室一厅。院子里种的法国梧桐斑驳地变黄，像渐变的油画，应着夕阳化成棕黄的大色块。楼下牵着孩子回家的家长，一人一只手拎起走在中间的小朋友，摇摇晃晃地跳跃在这片大色块里。尤长靖突然间生出家常的心情，他后半生的每一天，都想要在这里，和这片景色度过，他想要站在这里，和林彦俊看这片色块在四季的不同阶段，由时间染成不同的风景。
他要在这里，陪着林彦俊降落在未来可能到来的刀山火海里，在所不惜。
林彦俊从背后抱着尤长靖，亲吻他耳廓，尤长靖收紧自己放在林彦俊手臂上的手，热切希望此生就在这一刻暂停，又不舍得他们的生活就到此刻结束，真是经历了歌词里“恨不得一夜白头”又“怕时间太快无法将你看仔细”的心情。
“尤老师，”林彦俊轻声叫他，“欢迎回家。”一声一声细微的亲吻声落在耳旁，尤长靖靠在林彦俊怀里，背脊融化在他身体里。尤长靖回头，接应林彦俊的吻，将所有想说又说不出口的爱意，都编织进这个吻里。
说不清，道不明，找不到来由，看不到去向，这爱情就这样，一点一滴，轰轰烈烈地洒满他们稀松平常的生活。
“不行！”午后的厨房里，尤长靖挥着铲子驱赶林彦俊，“不行，这样煮会老，你走开。”尤长靖接过锅，把排骨翻面，快速炒了两下，“你去把茶水泡上，棋盘摆好，窗户关上，再给妈妈拿一条毛毯。”直接称呼彼此的父母为“爸妈”，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习惯，尤长靖这样说，林彦俊觉得亲昵得不行，亲了他一下。“不要吵我。”尤长靖没时间理会他突然到来的撒娇，手肘怼了他一下，“快去做，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今天他们在家里招待双方父母，算得上是这么久的恋爱同居的一个正式交待。
林彦俊一直以为，见家长是一件很形式化的事情，双方交换意愿和彩礼数额，谈判成功之后得到一个婚姻的未来承诺。虽然表面上说“我们是家人了”，但世界上哪里有家庭是在金钱交易之后形成的呢？林彦俊对这样的形式嗤之以鼻。
但是很神奇，对他和尤长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双方家庭的谈判，这更像是在他们共同组建的空间里，招待和感恩生育他们并让他们相遇的父母。彼此看过对方生命里最重要的家人，然后他们组建成更大的家庭。
婚姻，契约，金钱这些，都不是见面的目的。
只是单纯地，想见见他家人而已。
见了面就觉得亲近无比，其乐融融。林彦俊家里人和他性格有点像，外冷内热，看起来严肃而认真，实际上热情而专一，像林彦俊认定爱人一样，他的家人一旦认定了对方的家庭，就会掏出一百分的真心。聊到一半，林妈妈已经要和尤妈妈结拜姐妹。
而尤长靖的父母则和他一样温和热情，笑脸迎人，不知不觉间温柔的人会自然占得上风。尤爸爸笑呵呵地执白子，聊着天，赢了自诩棋艺高超的林爸爸。然而林爸爸没有生气，他盛情邀请尤爸爸加入他们的棋会。
“诶，”林彦俊和尤长靖在厨房洗盘子，一圈一圈的泡沫发出绵密粘稠的声响，“看起来，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家庭阻碍了。”意有所指，林警官是想起了尤长靖提过的前男友。
“是，”尤长靖把盘子冲洗好，放在晾干槽里，转过身来，亲吻林彦俊得意时出现的酒窝，“所以林彦俊，是一个完美的男朋友。”圈住林彦俊的脖子，尤长靖今天有心情配合他的幼稚，满足他的自恋，“我怎么这么幸运，捡到这样一个宝贝啊？”
林彦俊低头来亲他，被进门拿水杯的自己爸爸撞了个正着。尤长靖没看过林彦俊这么慌张的样子，手足无措，脸红得像柿子，背着手低头，很心虚像犯错的小学生。
“咳，”林爸爸推了推眼镜，和尤长靖倒是和颜悦色，“我来拿两个杯子。”尤长靖给他拿好玻璃杯，林爸爸不忘再瞪林彦俊一眼，“多大了还毛手毛脚的，不成体统。”
林彦俊只敢在他走之后，抱着尤长靖小声抱怨：“我亲我自己男朋友，也不成体统的吗？老古板。”
尤长靖不敢大声笑，靠在他肩头露出弯弯的眼睛。
“这次去多久？”见过家长第二天，林彦俊收了紧急电话，要出外差任务，情况听起来十分严峻，尤长靖心中不安，那种不安的情绪让他恐慌。
“不知道。”林彦俊如实回答，眼神中的肃穆让尤长靖情绪更加七上八下的。“快的话一周，慢的话……就不知道多久了。”尤长靖不知道太多信息，但他猜测，这一次应该和电视上所说的跨国犯罪集团有关系，林彦俊应该是被派去执行这个案子。
“好，”尤长靖不想成为林彦俊的负担，忍了心里的不安，给林彦俊递衬衫，“我等你。”
送他出门之后，尤长靖还是觉得难受，他抓了钥匙，跑下楼。
还穿着拖鞋，尤长靖追上了马上要上车出发的林彦俊，飞扑到他怀里。
“我等你。”他说，林彦俊抱着他，点头回应。
这一等，过去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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